小的时候,每次作文要写“我的爸爸”,我都不知道怎么写。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总是很少在家,难得回家一趟也是行色匆匆,经常是晚上我都睡着了他还没回来,一觉起来他又早早地出门了。每次我问妈妈,爸爸去哪了?妈妈总是告诉我,爸爸抓坏蛋去了。有时我不懂事,会生气地埋怨妈妈,为什么要给我找一个老是不回家的爸爸?妈妈笑着说,还不是看中他人老实厚道?没办法,你爸是刑警,一天到晚就离不开他的工作,等你长大就懂了。
那时我只觉得,父亲穿警服的样子很威严,声音很洪亮,形象很高大,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我还会偷偷戴上警帽去跟小伙伴显摆。而每当爸爸满脸笑容回家的时候,就是一起起案件成功告破的时候,他会兴奋地跟我和妈妈讲一些破案中的逸闻趣事。久而久之,我对警察这个职业也充满了向往,很想以后也像父亲一样,当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
1994年春节,我们全家终生难忘。那年冬天很冷很冷,过年前父亲咳嗽得厉害,因为忙着操办廖家村唐奶奶家的后事,一直在村里和单位间来回奔波,根本没把病放在心上。后来从痰中带血发展到咯血,终于等到除夕那天放假了,妈妈硬要他去医院检查。拿到诊断结果,妈妈就哭了:是喉癌!医生说,必须马上进行全喉摘除手术。2月11日,我们给父亲提前过了40岁生日。2月18日,父亲进了手术室。我和妈妈在医院走廊上守了6个多小时,终于等到他平安出来。没了喉咙,讲不了话,将近一年的康复治疗期,父亲强忍病痛,积极配合。只是,回家以后,他经常望着衣柜里叠好的警服发呆。妈妈偷偷告诉我,爸爸痴迷破案,生怕自己会变成一个废人。经过到处打听,我们得知有个退休干部全喉切除后会用食道发声,父亲急忙去向人家学习发音。每天天不亮,他就跑到山上去练习,常常身上的汗湿透了几层衣服,就这样坚持了半年,父亲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尽管发出的声音很微弱、很沙哑,他也没有泄气,而是戏称自己成了“唐老鸭”。
病情稳定以后,父亲就强烈要求重返岗位。局领导考虑他的实际情况,把他从刑侦队调到了后勤处,负责市局机关食堂的物资采购。没了声带,没了嗅觉,他坦然接受;10次化疗,25次放疗,他勇敢面对;但调令下来的那天,他拿出当刑警这些年来立功的奖章,一枚枚地擦亮,再一枚枚地收进书柜,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父亲干了15年刑警,“不许坏人祸害老百姓”是他一贯的追求,对这个岗位有多热爱,就有多舍不得调离。这是我第一次看他流眼泪,那个画面我永远不会忘记。很快,他收拾好心情,把一腔工作热情又投入了新的岗位。
父亲是下乡知青,1973年下到廖家村,3年后被招进公安局工作。可就是这短短3年,让他与廖家村结下了38年的不解情缘。用他的话说,“乡亲们把我当崽一样养,病了送姜汤水到床头,被蛇咬了用嘴帮我吸毒,没有廖家村就没有我的今天,做再多事,也报答不了他们对我的恩情。”要讲老爸做了多少好事我记不清,只知道一有空他就背着黑挎包下村,每次都是大包小包,有油有米。我们家一下多了很多乡里亲戚,有事上门求助,有病来市里住院,到医院送饭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从不理解到理解,从不习惯到习惯,从抱怨到支持,后来,妈妈和我也经常一起跟他回村探望。
回廖家村只有一条土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脚泥。村民们习惯了,爸爸却琢磨上了。2010年,他跟妈妈商量出钱修路的事,这么多年来,家里三不五时拿钱帮人已是家常便饭,妈妈把家里唯一一张10万元的存折拿出来:“要多少,你自己去取。”他嘿嘿一笑:“那我都先拿着?修路是大事,还得靠你支持。”妈妈顿时有点恼火,难道家里不要留一点钱备用啊?爸爸忙联合我一起做妈妈的思想工作,说钱赚了不就要花,每个月工资够用就行,而且这是造福后人的好事,最终把妈妈给说服了。
爸爸找到村支书,讲了修路的想法,并掏出存折说:“我先出10万,钱不够,只是带个头。剩下的,大家一起想办法。”村干部很感动,也很支持,通过政府拨款、企业家和村民捐款,加上自家捐的10万元,共筹集到110万元,虽然还差10万元缺口,但水泥路总算是可以动工了。修路要填塘,牵涉到个人利益,惹来有的人讲闲话:一个外乡人,这么尽心尽力修路,他有什么好处?那段时间,爸爸吃不下睡不好,一边要想办法筹钱补缺,一边还要上门给村民做工作:“路是大家的,我们都要做点牺牲。”有次回奶奶家吃饭时,奶奶发现爸爸默不作声,满腹心事,就追问他怎么了。爸爸把修路的事讲了出来,奶奶叹着气,一个劲地给他夹菜。饭后,奶奶一个人进了房,拿出一本磨旧的存折,颤颤巍巍地递给爸爸:“崽啊,你要做大事,先拿去用。”爸爸接过一看,正好10万元。奶奶今年85岁了,是流浪到株洲后成家立业的,勤劳一世、节俭一世,拉扯大了爸爸四兄妹,这钱是她一辈子的积蓄啊!父亲一向最心疼老娘,四处奔波筹钱时,他没有流泪;受质疑听闲话时,他没有流泪,但接过娘的养老金,他像个孩子一样,抱着老娘呜呜地哭了。水泥路建成通车的那天,父亲说,多亏家人支持,这钱算我们借的,一定要还给奶奶。
到了2011年我结婚办酒的时候,我们家底已经不多,本没打算操办,心想双方亲戚一起吃餐便饭热闹一下就算了。可廖家村的乡亲们知道这事后不干了,说不能把他们当外人,既然是我廖家村的人娶媳妇,就要到村里来操办,我们有的是人帮忙。父亲只好跟我岳父岳母商量,由我家出钱在村里摆几桌,岳父家很通情达理同意了。摆酒那天,乡亲们都来了,杀猪宰羊热火朝天,我们深深感受到了廖家村乡亲的情义。酒席上轮到父亲致辞,他激动地望着大家,半天都没有出声,突然深深地俯下身子,鞠了一个躬,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那天,平时不怎么喝酒的父亲喝醉了,我知道,他醉得心甘情愿、心满意足。
有人可能会问,你们家是不是很富裕,哪来的那么多钱帮助人家?其实说实话,我们家的生活水平也只是过得去,我的女儿出生后,开销更是一下子大起来。我也曾经有过怨气,这些年来,父亲光为廖家村操心,光为乡亲们买东买西,却从来没有为我和妈妈买过一件像样的礼物。他自己就更不用讲了,现在身上穿的还是10年前的旧衣服,从来舍不得在外面吃饭,都是坐公交车上下班。但是,轮到帮助别人的时候,他没有一点舍不得。他总是跟我们讲,自己省一点是一点,日子过得去就行了,硬是把不舍得用在自己身上的钱,都贴补到了需要帮助的老百姓身上。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明白,父亲的眼泪,饱含着对公安工作难以割舍的热爱和无限眷恋,饱含着对母亲真诚感激与愧疚交织的深沉情感,饱含着对乡亲们深深感恩与感动的鱼水深情。有这样的父亲,我既敬重、又折服,更觉得很幸福。为了和父亲一样当一名人民拥戴的好警察,2005年,大学毕业的我通过了公务员考试,也如愿穿上了光荣的警服。入警那天,爸爸叮嘱我:“民警民警,身为人民警察,就要踏踏实实为人民做点事。”其实,这根本就不用交待,“无声警察”的父亲,已经是我最好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