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易中天说过,中国文人有三种梦:明君梦、清官梦、侠客梦。明君梦是对盛世的渴望,清官梦是对道德的向往,侠客梦是对自由的憧憬。行侠仗义,拔刀相助令我神往,因而我经常会梦见这一幕: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一位懵懂无知的少年,对坐于某处人迹罕至的山谷,相顾无言良久后,老者将他的不世绝学或象征着传承和身份的信物交由给少年,并嘱托其苦心修炼,传承光大。少年必定会惶恐不安,但也会掷地郎声道:“定不辱命。”
其实按照各类武侠小说的剧情,一位绝世高人对一位刚入江湖的菜鸟的传经布道,应是江湖上另一段传奇的开始。成为传奇是一段苦行,这并不是一件举杯饮水的易事。文化也正是如此,从稚嫩懵懂走向成熟繁荣,这段修行之路充斥着危险,缭绕着诱惑,遍布着阻碍。一旦其中某一关没有顺利度过,轻则落下心魔在下一次劫难中反复,重则口吐鲜血,当场陨落,成为江湖上的一桩憾事。一劫度过一劫,一难熬过一难,一关跨过一关,唯一还鲜活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成为一代绝世高手的,想来也只有我们这片古老的疆土上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总有人会好奇其中的原因,就像总有人会好奇为什么只有张三丰度过了千般劫难,独立于世,更好奇他在一百多春梦秋眠的醒复中到底深藏了多雄浑的内力和多精绝的武艺。
于是,余秋雨成了围攻武当山的一拨又一拨人中的一个看客。他用笔记下来张三丰与各路武林高手比斗的一招一式,一静一动,一呼一息。这既是中华文化五千年来最精妙的演化,也是中华文人乃至民族最向往和追求的梦的直接体现。顺着余细弱的笔尖,回望五千年中华文化走过的道路,我们的目光停留在莫高窟,那里有惨烈和毁灭。那一篇篇古籍,像一个个嗷嗷啼哭的婴孩在战火中的翻滚折腾,那一座座泥塑,像一位位手无缚鸡之力秀才,在铁锤中碎裂成土;那一幅幅壁画,像一朵朵人间绝色的女子,在劫掠中消泯于尘。目光移转到天一阁,那里有恼怒和痛惜。那个娇柔似姑娘的天一阁啊,逃亡奔波了五百年,被凌辱,被践踏,被折磨,被蹂躏,终于在新中国建立后,谋得了一个安身之所。她凝脂如雪的肌肤上,是五百年来的伤痕累累和风吹雨打。尽管如此,她依旧静静地倚在雕栏画栋前,看着曾经的焦土中,蠢蠢欲动的新绿。那是文化之花野火烧不尽的萌芽,也是张三丰遗世独立最大依仗。从黄沙隐没的莫高窟到几经战火的天一阁,从生生不息的都江堰到烟柳画桥的西湖堤,从人间绝色的苏州街头到人头攒动的上海江景,繁荣与复兴的背后,是中华文化五千年苦难之旅的风摧不倒和百折不挠。
我试图探究其中缘由:海纳百川、兼收并蓄,是中华文化生生不息的力量源泉;化我所有、为我所用,是中华文化战无不败的必胜法则;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是中华文化百折不挠的核心秘技。文化自觉,文化自信,是中华文化恒久不灭的根本精义。远古人类在草原洞穴日复一日求取生存和繁衍的某一瞬间,思维的火花在其中某一只的头颅里闪变,沿着神经和血管一路熊熊燃烧百万年,期间不知绚烂成多少朵艳艳芳华的文化之花,又不知道枯萎了几许。当今世界国家林立,潮流涌动,文化发展迎来了千百年难能一遇的春天,各种文化碰撞、奔腾、交融。乱花渐欲迷人眼,身处其中的我们,尤其是那些自诩在时尚潮流最前端的年轻群体,常会迷醉于此间满园春色,而全然无视那株最为茁壮的森森巨荫,及其看不见的土地下的如虬根系。我们在树影下欢声笑语,高歌放纵,折花轻嗅,便毫不掩饰地嘲笑起立于一旁的参天之树树皮的丑陋和枝干的扭曲,以及浮沉在土壤之外暴露而出的树根的碍事。他们不知道,绝大多数的花都熬不到冬天,这些花生长太过于轻易,根茎太过于脆弱,花瓣太过于娇嫩。文化之花必须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苦难,一次又一次的死去,一次又一次的新生,才能足够的坚韧。千年以降,唯有中华文化之树坚韧不倒,生生不息。
我们有何理由不自信?有何理由不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目标奋力拼搏?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而言,沧海横流五千年,苦难时刻都在发生:其领土可能会发生变化,其人口规模会增长或减少,其血统甚至会随着通婚而有所改变。但他会因长期以来形成的文化传统保持相对稳定而得以延续和发展,会因对文化传统的高度认同和高度自信而得以复兴和繁荣。从洪水时代开始,我们民族创造了自己独特的国家形式。从列强大争的春秋战国开始,我们的民族以将近六百年的艰难探索与烈烈奋争,开创了铁器时代特立独行的伟大文明体系,轰轰然进入了气象万千的帝国时代。从伟大的秦汉帝国开始,我们的中华文明“冠剑及身”,进入了历史成熟期与曾经的最高峰。期间寰宇,曾有文明繁星陨落在两河流域、尼罗河的河畔,曾有思想火焰熄灭在奥林匹斯山和中美洲的茂密丛林,留下了的只有建筑的遗骸和文字的灰烬。我们也曾几历沉沦,步入迷途。中华民族近代以来遭受了深重的民族灾难,甚至一度濒临亡国灭种的危险。
但不管我们的文明脚步在这两千多年里有过何等曲折,那闪烁着亘古文华的标志性的高高秦冠,都永远地矗立在我们飞扬的黑发之间,那蓬勃着求变图存精神的铮铮汉剑,都恒常地渗透在我们沸腾的热血之中。每当处在危难关头,最广大的炎黄子孙的心房将生长出细小的根系,将十四亿中华儿女紧紧团结在一起,演化出最繁荣的国家文明,构建出最伟大的民族群体。曾经和此刻面临的苦难和艰辛不是中华文化发展之旅的底色,苦尽甘来,才是最完整的旅途,风摧不倒,才是最伟大的文化。归根结底,我们要对自己的文化有信心,对自己的文化有自觉,在自觉自信间,于人类文明进步,文化发展的万里长河中千帆竞发。我们的历史很久很久,我们的未来很长很长,那深厚的积水载得动伟大中华民族跨越下一个五千年漫漫旅途,我们及其我们的文化,理所应当的还会继续经历苦痛,但更会生生不息,宁非如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