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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猪

发布时间:2021-11-25 15:53  来源: 字体:   

深夜,老长一个人走出门了,一边关门,一边懒懒地套上了制服,因为只有一套,他又天天穿着,被汗水浸透了无数次,尽是褶皱与怪味儿,但他毫不在乎,仿佛这身衣服给了他无限的光荣与动力,笔直往长江边上走去。他沿着江边一直往上游走,轻悄悄地,生怕惊动了湖里的生灵以及他在寻找的东西,突然前面一点荧光晃进了老长的视野,他赶紧加快脚步,立即冲上前去,走近了才发现是误会一场,是老李,也和他一样在巡湖呢!老江骂骂咧咧,说道,“你这般大动静,麻鱼贼早就跑咯,还等着你去抓现行哦”。老李倒是笑呵呵,“抓不到吓吓他们也行嘞,反正是混日子,管他球的。”老长很不赞同,继续骂骂咧咧,“咱大字不识一个,政府给我们这身衣服穿,是非常看得起我们啦,抓就认真抓,吓唬吓唬,治标不治本!”

原来他们是地方护鱼队里新加入的队员,原本都是长江上的渔民,以渔船为家,靠水吃水,后来长江禁渔下来,就都上了岸。老长打了一辈子单,上40岁那年身体抱恙,突然想找个依靠,于是领养了个儿子,取名江娃,疼的像宝似的。江娃继承了老长的手艺,渔网撒地准,捞得比谁都多,但他也就只继承了这点手艺,渔船居无定所,有时太晚了随便靠个岸边就安顿下了,江娃每天都要跋山涉水很远才能到学校,同学们想上他家玩他总是回避,不敢说自己是渔船上长大的,没有家。因此,江娃上完初中就再也不肯踏进学校半步,天天泡在江水里,像条鱼似的,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半天都找不到他的影儿。但这几年,长江的鱼越捕越少,渔民们都说长江病了,越来越感觉到难以维持生计,终于还是等来了长江流域十年禁捕的禁令,国家陆续给他们派发了陆上住房,陆上派出所的老民警“民哥”更是莫大关心,替他们找工作,介绍企业现场召开招聘会。国家政策雷厉风行,渔民们也很快转变了角色,但唯独老长,怎么劝也劝不下船,民哥和老长差不多年纪,总与他称兄道弟,天天往老长渔船上跑,讲政策,讲法规,老长心生感激,但就是不肯上岸,说这是他的家,陆上的高楼再怎么巍峨,也终归像个鸟笼,才没有在船上这般自由。

其实老长这是在和民哥讲气话,禁捕令刚刚下来的时候,大家都令行禁止,没再出去捕鱼,唯独小江放不下捕鱼的营生,又年轻气盛,网子还是大把大把的往江里撒,很快就被警察带走了,在那一群年轻的水警中,民哥的头发黑一片白一片,特别显眼。当时民哥沉默着走到老长身边,给老长递烟,老长把民哥手上的烟打掉在船板上,冲民哥吼,老子风里来浪里去一辈子,吃得就是长江饭,捕得就是长江鱼,老天爷赏饭,凭本事吃饭。民哥捡起烟,吹了下,夹在耳朵后面,说明天我再和你聊聊吧。一群警察带走了儿子,渔船吃水上来一段,老石的心沉下去一截。

第二天民哥又来,又被老长气走,第三天、第四天......无论刮风下雨,无论是否放假,民哥总是能在黄昏后找到老长停船的港湾,有时候还给他带点粮食带点肉菜,一来二去,老长似乎没那么怨恨民哥了,理解了他的不容易。这天老长正在喝酒,突然外面刮起风来,一晃,酒在肚子里有点不安稳,咕咚咕咚敲打着胃,“大风起兮船摇晃咯”,老长唱了起来,老鸹般,嘶哑,苍老,一个人喝酒很没意思,以前靠港的时候,哪家有酒顺着风就闻到了,脚就不受控制地顺着味道跳到了人家船上。菜多菜少没有关系,哥几个咂一口小酒,在狭小的船仓里眯着眼就是享受了。现在酒也只有一个人喝了,一个人喝得就是闷酒,就是寂寞,就是没意思。上个月还有儿子陪着弄一口,现在儿子被警察抓走了,想到儿子,老长顺手摸起摇晃酒瓶,一口,把酒都送进了肚里。恍惚间船板上又传来一溜儿脚步声,坚实有力,步调急促,仿佛警察永远都是这么的焦急忙碌,老长知道,是民哥又来了。“老长,我给你找了个好活儿,最近明眼打鱼的是没有了,在江边偷摸电鱼的又多了起来,长江护鱼队正在招工,我给你和老李他们几个都报了名”。民哥兴奋极了地向老长讲着自己是如何辛辛苦苦替他们找人脉求情争取工作的,但老长似乎没有半点兴趣,在自己的躺椅上翻了个身,背对着民哥,呼呼大睡起来。民哥像是死了心似的,再一次默默离开了。

后面几天,民哥再也没来过,这人吧确实是贱,他不来,老长却又盼了起来,一天清晨,船板上的脚步声再次传来,老长兴奋极了,赶紧丢下刚刚没吸溜几口的清水面,赶忙去船板上迎接,一边叨唠着民哥民哥,一边开了门,竟发现是老李。原来民哥看自己久劝不动,放弃了,这次派老李来给老长做工作,他俩以前在江上就是铁哥们儿,兴许老长这头犟驴会听劝。看见老长仍然住着破破烂烂的船屋,桌上的面条一点油星子都没有,惨白惨白,老李心酸极了,放肆地和老长说起了陆上的好。他现在是护鱼队里的一员,以前干捕鱼,现在干护鱼,人也没有离开长江,生活质量却上升了不少,上面还发了一套制服,穿在身上别提多风光哩!老李告诉老长,政府留给他的房子就在自己对户,老李不去住,门板上落满了灰,自己帮着擦了几回,后面也懒得擦了,就是等不来老长。

一阵嘘寒问暖后,两个人走上了船板,望着宽阔的江面,再也见不到成群结队的渔船,两人很是感慨。打了一辈子渔的人了,人肚子里的事摸不清,江肚子里那点鱼还是有数的,小时候老长跟着父亲下江,舢板船,手抛网,船自横在江中,网出去画一道完美的划线,直直沉入江底,等拉上来,满满的鱼获,日子慢慢悠悠。后来忙起来了,越来越忙,船越来越大,越来越快,网越来越大,种类越来越多,网眼越来越小,日子越来越难......突然有几只精灵划过水面,跃在空中,刚好被东边的朝阳映出一道靓影,轮廓格外清晰,“江猪,江猪,真的是江猪!”老长回头喊老李看,兴奋地像个孩子似的。印象里,这群可爱的家伙好多年不见了。老李探头望了望江面,悠悠地说:“上游还有好多哩!以前整天待在船上,不知外面的世界,现在在单位,开会、学习,知道了好多东西,国家搞长江治理搞了很久啦,环境好啦,江猪又开始多起来啦!”没一会,水里的江猪噗通噗通拍打着江面,甩着尾鳍不见了,老长还在意犹未尽。

“上岸吧,护鱼队里还有个空缺,建民一直托关系给你留着呢,你这破船还能补贴不少,咱们世世代代在江里攫取了这么多,长江都病啦!是该回馈长江,保护长江啦!”“队里可清闲啦,管三餐,吃的可比你这面条香,每天只要晚上出去巡逻,走一趟便是了,工资到点就发,好不快活哩!”老李的话,老长半句都没听进去,仍然沉浸在江猪带给他的喜悦当中,江猪,也就是江豚,几次都快被宣告灭绝,今天居然看到他们成群结队再次出现,老长感动极了,江猪很有灵性,老长小时候在水里游泳的时候,总能与小家伙们遇见,要么顶他脚板,要么与他擦身而过,往水里丢鱼的时候,就会有好多江猪围着船转悠,老长往水面伸手,它们还直往老长手上靠,别提有多亲近。想到这些,老长开始想江娃了,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一道光闪过脑海,老长顿悟了,仿佛一下就彻悟了政府的良苦用心,一下子就明白了长江流域十年禁捕的必要性。

那一天,老长茶饭不思,那一夜,更是彻夜未眠,第二天,他收拾了一下,下了船,兴冲冲地往派出所走去,看到主动上门的老长,民哥仿佛是松了一口气,又仿佛是意料之中,两人也没多说话,领着老长去了护鱼队,上午就办好了手续,把老长送回了他的新家,民哥门都没进,正要走,被老长拉住了,他深深地向民哥鞠了个躬,眼里的泪花藏也藏不住。“你别急,你儿子的案子检察院说情节轻微,没批捕,马上就要回来啦!”说完,民哥头也没回急匆匆地走了。